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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人请客,或某种大型聚会时,她会在陌生的人群中穿梭,欣赏雪白的桌巾所衬出的高雅食物,想着人与食物的奇异互动。

  大部份的人都是在那里看人,或被人看的,只有她看的是食物,也看什么人会选些什么食物。

  看他们吃东西的样子,就是一种最高的娱乐享受。

  所以今晚的晚宴,她又是自动当壁花--其实说是墙上的苍蝇也不为过--她膝上是一盘高耸如小山的食物,嘴中不停咀嚼,两眼骨碌碌地跟随厅中众人手上的食物打转。

  墙角这张椅子,是她从屏风后面拉出来的。物尽其用啦,没事藏椅子做什么?要她学别人那样站着吃,太累了。

  吃了大半个小时,她总算尝遍了buffet桌上的每一道食物,算是不虚此行。

  正在暗喜自己不认识半个人,免去了社交的虚套,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。

  吓!什么时候跑出来的?她抬起头。

  「嗨。」

  果然仍是陌生的脸孔。她对男人的长相从无研究,所以无法加以评估,什么发型、轮廓、身高、比例、体型……在她来说都毫无高下之别,琐碎如同今天的云量、湿度和风速。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只有三个字--不认识。

  「嗨。」她回了一句就别开眼光,继续吃她的。

  眼前的人却仍杵着,动也没动。

  好吧,这罗马磁砖的地板又不是她铺的,没权利赶人家,所以她大方地任他站着。

  「方小姐您好。」过了十几秒,陌生人终于开口了。

  咦!认识她呀?恣然再努力研究了一下那张脸。

  两个眼睛,一个鼻子,一张嘴。那张嘴正有礼地微笑着。这实在不是充分的信息,她还是认不出来。

  「您好。对不起,您是……」她有自我介绍过吗?刚才和谁打过招呼,她早忘了。

  青艳总说她对事比对人有兴趣,所以才很少注意到男人,恐怕只有当男人做出什么叛离常理的事,才会引起她的注意,甚至欣赏。

  总之,凡人都没希望啦!

  恣然才不敢苟同。青艳的男人论,至少要打个五折。

  不过眼前这个男人持续地礼貌微笑,是那种商场上标准的世故男人,她真的是过目就忘啊。

  他伸出手来,她只好站起身来回握。他的手平稳而温暖,包裹住她的。

  「我姓渊。」他简单地说。

  有点奇怪喔,他有什么理由不说全名吗?恣然把刚才冠在他头上的「标准」两字在心里划掉。

  「渊先生。」

  就算这男人不算标准了,她的兴趣仍在海平面下拉不起来。既然他没有多说的意愿,她点点头就开始转身,准备走回buffet桌去进行补给。食物比男人有趣太多了。

  「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。」

  她半转的身子定住了,眉头也皱起来。

  他在说什么啊?怎么突然跑出这样一句?而这一句话,又怎么……听起来有点熟悉?

  她转回身来,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,心里则在转啊转--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?说得真好耶!她举双手赞同--但他干嘛没事冒出这一句?掉书袋也不是这么掉的吧?

  喃,是尼采的名言吗?不对;梭罗有点反社会,可能是他说的……

  「妳是真不记得了。」他摇头,仍带着那种温和如春风的微笑,高三全校辩论大赛,主题是『人生有目的吗?』妳狠狠打败我这个辩论社社长,却又拒绝入社,记得吗?」

  「喔,是你。」

  她指着他,人是有模糊的印象了,但……呃……名字还是记不起来。

  「渊平。」

  他微笑加深,甚至含着打趣的意味,明显地知道她在回忆之路上仍是个路痴。

  「渊平。」

  她合作地点头。原来那是她自己的话嘛!难怪听起来有点熟。好佩服自己,随口说说都像世界名言,还让人记得这么清楚。

  不对--

  「你不会是一直记恨到现在吧?」

  他嘴角弧度不变,但她开始怀疑他是在忍笑。

  「不,我当然是服输了,不然也不会三顾茅庐邀妳入社。」

  她一挥手,「什么茅庐啊!你没事就跑到我们班上来,害我被死党烦了好久,以为我终于开窍了,这能怪我避贵社而远之吗?」

  「开窍?」他有礼地询问:「那妳开了吗?」

  她眨眨眼。咦!什么意思?那么温文的微笑、平静的口气,怎么出口的是这么……诡异的话?

  他不可能是在跟她调情吧?怎么也看不出来啊。

  那一定是取笑了。她不怀好意地也邪笑了一下。要拌嘴她最行了,以前她能打败他,现在难道会输?

  「渊先生,别说是七窍了,我全身上下没一窍能让男人通的,大概天生残疾啦!」

  他脸色不变,连眼也不眨,硬是把她这带色的话给接下来了。

  「这样的妳都能让人叹服的话,哪天如果顿悟了,一定很不得了。」

  喔,以赞美回应讥讽?还不带任何颜色?果然高明!

  「谢谢,不过听说人快死的时候,就会豁然开朗,所谓朝闻道,夕死可矣嘛!所以我还是慢慢等的好,最好等到百年大寿,再来顿悟开窍也不迟。」

  她连孔老夫子的话都照样扭曲,一点罪恶感都没有。

  他终于笑出声来,嘴角非常迷人,她看得却皱起眉。

  这个男人果然不大标准。自己辨识人的能力什么时候变差了?

  他明明是世故、矫柔造作、一百句话中勉强有几个字是真心的、商场上圆滑如蛇的那类人种之一,不是吗?

  放眼厅内数十个男人,哪个不是这样?成功就有成功的代价,通常代价是不可能再忠于自我。

  听青艳说,这是成功中小企业奖的年度聚会,而且这票人比在大公司里居高职的人更拼命,也更可怕--其实青艳的用词是更高明--因为他们都不愿听命于人,非要自己当老板。

  当老板就高明吗?恣然从来没这种野心。当老板是要发号施令、还是要赚更多钱?这两者她都兴趣缺缺。

  这个渊平,当然也是那种一心想往上爬,而且非要爬到别人头上的人了。但他笑得真心而爽朗,让她很是意外。

  「妳一点也没有变。」他轻声说。

  她不知道他以前怎么样,现在又是什么样,所以没办法响应一声:你也是。她耸耸肩,算是不置可否。没变总比变差好。

  「妳现在在做什么呢?」他问。

  「我今晚只是代替同事来充人数的,我白天替公司做文件的翻译。」

  他偏头看她,「我记得妳说过,想当无业游民。」不带一丝嘲笑意味。

  「差不多啦!我很少进公司,都是在家里做翻译--或外面随便什么地方,年少无知的时候,以为喝西北风也没关系,现在当然是向现实低头啦!」

  她说得一脸可怜,自己都忍不住想笑。

  「我相信妳不会做任何妳不想做的事。」他却没被她夸张的口吻唬过去。

  她这么容易被看透吗?奇了,他又不认识她,却说得如此笃定。

  「那你是做什么的?」有点好奇了。

  「我开学校。」

  「什么?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  「一间很小的实验学校,类似森林小学或夏山学校,但因为在市区中央,没山也没海,只有菜园和花圃,所以称作『菜花学校』。」

  菜花学校?恣然眼睛瞪得好大。有这种好玩的东西?她怎么都没听过?

  也难怪,她沉迷于文学和翻译工作,每天除了看网上的英文报以外,连收音机都不开的,电视呢……没有。她也许是台湾屈指可数的无TV族之一。

  但她在屋顶上有块小花圃和小菜园--怎么这么巧?

  「你自己开的?」

  「我和几位朋友合伙的,因为很小,也很节俭,所以不需要很大的投资。」

  她发现自己往他挪近了一步。「你有几个学生?什么样的学生?」

  「我们现在有三十五名学生,从五岁到十八岁都收,学费也很低,但是实验性质很浓,所以并没有挤破头的现象。」

  听他的口吻,似乎也不希望有太多学生排队加入。

  「什么样的实验性质?你都教些什么?」

  「很难用说的。妳想来看看吗?」

  她意外地眨眨眼,「你开放参观吗?我并没有什么甥啊侄啊的可以帮你广告……」

  他摇头。「我不需要广告,只是欢迎妳来看看。」

  「你不缺师资吧?」

  他又起了笑容。她那种对任何推销企图高度过敏的反应,他似乎不以为忤。

  「我不缺。」

  「那……好吧。」

  她是真的非常好奇,但从不打扰别人、淡泊无欲的日子过久了,还真难打破惯性。

  他递上一张名片。「随时欢迎,我们二十四小时都开门。」

  她又傻了,楞楞瞧着手中的名片。

  菜花学校--可以作梦的地方

  渊平 梦想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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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没想到,真的是没想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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