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九九 > 一瓢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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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秦小姐,他不是——”张明发窘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“还说不是,他还围了件围巾下是吗?”素白的手往齐雪生肩上摸索,停留在他喉结,触不到预想中的围巾,她一时错愕,柔软的指腹向他两腮探测,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,她惊退两步,靠著树干,“张伯——”

  “我是齐雪生,何太太的娘舅,你该听过吧?”他终于启了声,有著与她相同的诧异。

  “小姐,抱歉,我和齐家舅爷谈著事,打扰到您,我这就差人叫少爷来——”张明回头唤住远处疾走而过的仆佣,当著女子的面,“盲眼”两字他实在说不出口,齐雪生的脾性,他可领受到了。

  “对不起,叨扰了。”知她不能视人,齐雪生不客气地打量她,她雪白的瓜子脸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绋红,不施脂粉的容颜透著书卷味,两根粗辫子托在胸上,玉白的耳垂没有戴上耳环。

  可惜了!虽不是美得不可方物,倒也是素雅清颜,女人看不见,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,难怪何家愿意收留她,弱女子一人,如何在这乱世苟活?

  女子很快地镇定下来,恢复了原有的白皙面色,回身面向池水,轻声道:“不要紧,让您看笑话了。”

  “哪里,是我冒昧了。”他语气没有更热络些,今天一早便不顺心,除了不能对袁森无礼,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没来由的烦躁,他转身欲走,背后一声清亮唤住了他。

  “舅爷——”

  他意外地回首。“是。”

  “我听小平兄妹提过,您到过美国?”她循声望向他,不细看,那对亮眸真像能见著他。

  “是,送舍弟到那儿读书,停留了一段时间。”

  她对他不似有一般妙龄女子的羞怯或作态,她一股恬静味儿,流露著纯粹的好奇心,不过想当然尔,她根本看不见他,他的模样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。

  “真好。那里很不错吧?”她微倾螓首,像在寻思什么,嘴角噙著梦幻的浅笑,“那儿,是不是很开放自由?”

  “呃——”他一时语塞,不知从何答起。“看从哪方面讲,他们内部也有种族矛盾,不全然是听到的那样。”

  “女人总是比较自由的吧?”她向前一步,恍然问,她真像能看透他。

  “现阶段是这样的。”他回答不禁谨慎起来,她有种不能被敷衍的力道。

  “呵……”她笑逐颜开,重又向著水面,慵懒地伸了伸懒腰,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,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。“自由啊!有一天,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?像鸟一样,爱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。”

  他呆怔了一会,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话语,一个目不能视又无父兄护佑的女人,飞出安全的竹笼,还能存活多久?

  “舅爷,到前厅去吧!刚刚下人说姓袁的送了礼,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,太太唤您去呢!”阳光渐高张,张明避著日头,欠著身做个邀请手势。

  他瞥了眼女子,不再逗留,大跨步而行,心内却盘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,他随口问身边的人:“秦小姐是何闺名?”

  “秦小姐?”张明迟疑地瞟了他一眼。“她叫秦弱水。”

  “若水?”

  “弱水三千的弱水。她祖父是个前清秀才,名字也起得文绉绉的。”

 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,摇摇头,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,决心提振精神,思量对付袁森的方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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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歪在帐幔上,垂眼谛听著,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念诵著报纸上的小品文和时事,听到精采处,她瞳眸似焕著光采,流转不已,听到紊乱的世道新闻,眸光一黯,无声地叹口气。

  朗诵了半个时辰,女孩口也干了,噘嘴讨饶道:“弱水姊姊,今天到此为止吧!我嗓子疼了,你要是还想听,我叫小平替你念。”

  “不用了,他近日学校不也要考试?我听够了,你去玩吧!多谢了!”她从床沿站起,伸手接过报纸。“报纸留下吧!有空我让小鹃念,她念过几年书,识得字。”

  小鹃是何家特别拨给她的丫头,照应她不便的生活起居。

  “那——”女孩娇俏地靠过去,搂著她的腰道:“你答应我的事,不会打折扣吧?”

  她笑。“不会的,明天一早,我把那帖子写完,叫小鹃送到你房里去,不会让周老师看到的。”书法是女孩每日头疼的功课之一,秦弱水眼盲,从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废,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叹弗如。

  “姊姊真好,早点认识你有多好。”何帆说罢,突然拽住她的手,压低嗓门道:“姊姊,今天一起听戏去吧!是你顶喜欢的‘红拂女’,大哥订了票了,差点买不到呢!”

  “不好。”她摇头。“上次咱俩出门逛个茶楼,被太太发现,你差点被禁足,忘了吗?如果不是小平担下来,我也要挨骂的。”寄人篱下,凡事小心点好,若不是她身患残疾,犯了家规也很难被包容。何家对未出阁的闺女诸多限制,并没有随著民国建立而开放,何帆仍在家由师塾先生授课,无法和大哥何平一样到公立学校就读,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。

  “放心,爸妈到商铺去了,晚些才回来;二妈和奶奶也让张伯送到寺里上香了。大哥和我约好了,我们在戏院后门会合,他会带我们进去。你别老闷在家嘛,有我当你的左右手,别怕。”何帆怂恿著。

  她一个女孩家,没有玩伴一块冒险,总是少了点兴致。秦弱水看似贞静文秀,性子里有种尝新的勇气,乎日寡言守份,听到何平讲起新近的异闻和新买的翻译小说,总是竖耳倾听,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无眼疾,表现必定比她强。

  秦弱水抿了抿嘴,低头考虑一番,终于点头。何帆吆喝一声,两人打扮朴素,相偕从后园子出了何家。

  人力车在街市摇晃不久,戏馆就在眼前,嘈杂纷乱的人声充满了热度,何帆搀著秦弱水下车,绕过后街巷弄,何平果真在后门等待。

  “快来,戏要开演了。”何平兴奋地招招手。“这次可是重金礼聘的名角,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。”

  何平两手各牵一个,在后台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进入戏馆,避开正门人来人往的耳目。他包下的边厢在不显眼的角落,绕到那儿挺费一番功夫,他护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,掀开入口布帘时,两三个随从模样的人簇拥著一位衣履光鲜的男人经过。

  何平拉拉身边两个女人的衣袖,偏头低调地静待男人走开。男人目光不经意扫过三人,陡然止步不前,转向何平三人。

  “何大少爷,大小姐。”男人短发抹得油亮,扯著暧昧的笑,精油油的眼珠探个不停,脸上光滑得像个女人,眼神却饱含轻慢。“今天好兴致啊!”

  “袁老板。”何平勉强答礼,移动肩膀遮住秦弱水。“真巧!”

  “怎么不见令尊、令堂?我记得他们也挺爱看戏。”袁森视线掠过娇幼的何帆,发现了斜后方的秦弱水,眉峰一挑,玩味的摩挲尖细的鼻粱。

  “他们到商铺办事去了,没法儿来。”何平暗叫不妙,袁森势必会向父母提起这事,届时又少不了一顿骂。

  “这位是——”袁森注意力移转,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。何府他造访多次,远远见过两次这位女眷,大概是羞涩,眼也不抬,半垂的眸子深幽,浑身气息文秀,闺女打扮的穿著无一丝贵气,骨架纤袅,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戏子味道迥异。

  “远房表亲,姓秦。”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,何家上下对袁森敬而远之,就是因他不时透露的三分邪气,和旁门左道的蜚声流传。

  “秦小姐,您好,敝姓袁。”他猛抽了一口烟,没有立即要走的打算。

  秦弱水点点头,礼貌地浅笑。“您好,袁老板。”

 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,她始终不看他,态度却毫不忸怩,他咧咧嘴,转了转念头,开口道:“何少爷,订了哪个位子?”

  何平摇头。“楼下边厢。”

  “今天人多,你那位子不好,看不真切,到我楼上包厢来吧!今日刘司令在场,好位子全包了,你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,散戏后还可到后台会会主角丰采,如何?”袁森大方相邀,倒令三人都楞住了。

  “谢谢袁老板盛情,不敢打扰您,我们和同学约好了,不好失约。”何平不过十七岁,场面话说得忐忑不安,仅记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。

  “噫?这么客气?秦小姐,你意下如何?秦小姐也是戏迷吧?”袁森走近她,想和她对对眼,习惯性的撩逗异性。

  她略退后,皱著眉,目光落在他肩头,没有生出怯意。“只老板,抱歉,我跟著他们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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