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里,比她更早,一个颀长身子伫足,微卷的鬓角处掺杂几丝花白,鱼尾纹划过眼角,形成些许风霜。
少女勾住父亲的手,小小的头倚在他肩上。「爸爸,你又来看妈了。」
「嗯。」男人坐在墓前,把带来的木瓜丝分一些给女儿品尝。
经过几年经验,他做的木瓜丝,味道比外面卖的好上几分,酸酸甜甜,那是爱情,也是他和纪亚不断的情分。
「妈妈,爸爸很担心你在天堂被坏男人勾引,你有没有洁身自爱啊?有没有面对帅哥临危不乱?爸爸对你可是忠贞不二呢!村里多少阿姨、阿婆想介绍女生给爸爸,爸爸连看都不肯多看。」
「殷殷。」他阻止女儿的话题。
「是是是……妈妈,我不说了,爸爸在瞪我,等一下他不爽想打我,你又不能跳出来救我,识时务者为俊杰啰,我们来说说别的。今天,我的数学考九十八分,理化考一百,老师夸我有天分,我将来想念妈妈的母校,和妈妈一样成为台大人,你觉得好不好?
中文老师今天问大家,鹣鲽情深是什么意思,同学说一对夫妻相亲相爱、白首偕老,叫作鹣鲽情深。我举手告诉老师,他是错的,就算不能共度白首,只要两颗心相系,便叫鹣鲽情深,老师居然说我错了,可不可恶?
于是,我告诉她,妈妈去世八年,爸爸从未忘记过她。妈妈生日的时候,我们吃蛋糕;他和妈妈认识那天,我们开香槟、看妈妈的VCD;结婚纪念日当天,我们全家人开庆祝Party。
有一次我闹情绪,我问爸爸,妈妈不在了,做这些有什么意义?他拉起我的手,贴在他的胸口,告诉我,谁说妈妈不在,妈妈在里面对你招手。
妈妈在,妈妈一直都在,在我们心里、我们脑海里,我们对妈妈诉说心事,妈妈用笑容抚慰我们的心,这样的夫妻,谁说他们不是鹣鲽情深?」
殷殷看一眼父亲,他没说话,但笑纹刻在唇边,他爱妈妈,不需言语说明。
「妈妈,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。昨天,第一次,我月经来潮,我吓一大跳,临时没反应过来,居然躲在厕所里尖叫,爸爸听见,硬要撞门进来。我都吓坏了,他还撞门吓我,真气人!
我拼命告诉他没关系,他就是听不进去,我要他找管家妈妈来,他也不听我,结果我们僵在那里,谁也不让步。到最后,我只好骗他,要是他再不去找管家妈妈,我会痛死在马桶上面,儿童福利联盟会控告他虐待未成年少女,我只好哭着到天上找你。
爸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,只好去请来管家妈妈,我们在房里讨论怎么处理,爸爸在我的房门外走来走去,好像我不是月经来而是要生小Baby,妈妈,你说扯不扯?」
世泱笑了,同样的事,纪亚对他说过,但不管有没有纪亚的经验,他都做不出正确反应,这叫作天下父母心。
殷殷转头,向父亲提议:「爸爸,去采几朵向日葵送给妈妈吧!」
「又要对妈妈说秘密?」每次都用这招打发他,世泱莞尔。
「是啦、是啦,这是我的隐私权,你不准偷听。」
顺从女儿的提议,他绕到另一头采花。
看父亲走远,殷殷压低声量说:「妈妈,今天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来找我,她问我记不记得她。我没说话,只是望着她、想念你。妈,她才是我的亲生妈妈对不对?
虽然当时年纪小,但我记得她有多讨厌我,她绝不会像你一样,把我紧紧抱在胸口。
我还以为她会扑过来,用眼泪鼻涕打动我,拼命解释自己抛弃女儿的原因,没想到,她什么都没说,只是静静看着我,然后坐上计程车离去。真是的,害我有点小伤心。
不过没关系的,我永远记得你说过,你有多爱我,有你的爱,我心满意足。妈妈,爸爸快过来了,这是秘密,不可以告诉爸爸哦!」
「说完了?」世泱走近问。
「说完了,我把妈妈让给你。」摆摆手,她背起书包进屋。
世泱面对墓碑,把手上的太阳花一朵一朵插进琉璃花瓶,他把金黄夏季送给她。
「纪亚,那丫头越来越像你,她遗传到你的聪明,年年考第一,她说她要上台大,当你的学妹,我没有异议,随她高兴。
我一直以为你的死会带给她抹灭不去的阴影,没想到,她受你的影响比我所想的还要大。你刚离去那年,她常在半夜跑进我房间,搂着我的头,轻拍我的背,告诉我别害怕,她会全力照顾我。天!我居然变成一个六岁孩子的责任,该不该汗颜?
因为殷殷,我振作了,比我预估的伤痛期还短,从不相信宗教的我,决定相信除了地球,还有另外一个四季如春的世界,相信你在那里做好准备,迎接我移民,重新开启我们的爱情。
有件事,我考虑很久,到底要不要把你不是殷殷亲生母亲的事告诉她?也许是私心,我认定你是殷殷的亲生母亲,不希望事实被揭开,你是不是也同意我不说?好吧,这件事就当作我们的小秘密,再不传给第三人知道。
殷殷在叫我,是肚子饿想吃饭了吧?她最近饿得快,青春期到了,我先进屋,明天再来看你。」
世泱转身,慢慢往回走,未进屋,殷殷先迎上前,勾住他的手臂,一起进屋。
这对父女,爸爸有爸爸的秘密,女儿有女儿的秘密,只有妈妈,同时拥有两人的秘密。
结局(二)
靠近德国与荷兰边境的科隆,是莱茵河沿岸最大的城市,而传说已经盖了八百年还没完工的科隆大教堂,是人间最接近上帝的地方。
世泱站在米兰圣母像前,手牵心爱妻子,那是纪亚,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。
「要祷告吗?」他轻声问。
「要。」无神论者余纪亚,不管走到哪里,只要有佛寺庙宇、教堂圣殿,都要跪下来祷告,她感激每一位上帝神明,虔诚地谢谢他们留下她的生命,让她二十年来,拥有世泱和他的家庭。
松开她的手,世泱双手合十,同她一起祷告。谢谢圣母,让他们度过人生最艰辛时期。
艰辛?可不是,他几乎忘记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,好几次,他以为自己失去她了,好几次连固执坚持的他都准备松手,但奇迹地,她活下来了,一次一次。
偏头,望望世泱,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奇迹,从认识世泱开始,奇迹不断降临。
她认识爱情、战胜病魔,她找到手足姊妹,甚至为世泱生下一个儿子,她的情况连医生都不敢相信,一个癌末病患,居然度过病危期,并结婚生子,简直不可思议。
不可思议?多简单的四个字,怎道得尽辛酸?为了她的病,他的泪水几乎流尽;为了她的病,他失眠成习,往往夜半她一翻身,他马上坐起来、拥她入怀。
他记股票的能力弱了,记她吃药的时间却精准无比,他不是医生,却看得懂血液报告里的每个数值所代表的定义,他吃有机餐吃到变成营养师,有本事测出她少吃了哪一项矿物质。他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对抗她的疾病。
你说,这样的毅力,他怎能不赢?
所以她谢天谢神,感谢枕边人,新生不是她的努力,而是他的心机费尽。
「到外面走走?」世泱问。
「好。」纪亚起身,勾住他的手臂,半靠在他肩膀,他是她的天,这是几十年的认定。
走出教堂,纪亚仰头看,哥德式建筑总是教她一看再看,忍不住赞叹。
「小勤昨天打电话,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国。」世泱说。
小勤是他们的儿子,今年暑假过后,刚上大学,他是个聪明家伙,有他老爸的桀骛卷发、浓眉和薄唇,但他既不寂寞也不忧郁。
「你怎么回答他?」殷殷、小勤,她有对殷勤儿女。
「我说,等我们把海德堡、慕尼黑、斯图佳特……全逛够了再说。」这是他对她的承诺,他要带她走遍世界各国。
「他一定要尖叫了。」小勤常说他们是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亲,世泱则回他一句,这辈子,妻子是他唯一的责任,其他人……再议。
「没错。」
尤其他把一部分事业转移到儿子名下,要求他学习打理之后,尖叫经常是他们父子的对谈模式。
「他才十九岁,别对他太严格。」纪亚提醒。
「是你说要给孩子一把锄头,别给他黄金果园。」他记住她说过的每句教育格言。
「你何止给他一把锄头,你是把整台推土机都丢给他了!」他啊,重女轻男,对殷殷是百般宠溺,对小勤是诸多要求。
「不好吗?他这个人是越要求越有出色表现。」
没错,小勤的确是怪胎,越磨越见出类拔萃。
「殷殷也打电话,她说她快疯了,想去整型。」噗嗤一声,纪亚笑弯眉,他们有一对怪胎儿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