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身上还有太多钱,花不完?”
  “呵呵,也算是啦……”被看穿了。
  好几世的储蓄,她俨然是个小富婆。
  不花尽它们岂不可惜,所以用来大吃大喝,最后再通通捐光!
  “那么,今日便随你四处吃喝去吧。”文判不想坏她兴致。
  “整日都可以吗?”她面露惊喜。
  “是,整日。”他应允。
  “太好了!我带您去珍膳坊!那里烤鸭三吃最棒!”
  当然不只珍膳坊,还有闻香下马楼、口吅品御坊、八宝甜汤铺——
  曦月喜悦之余,不忘顾及:“可是,文判大人不都很忙?我本来以为您能拨冗一二个时辰,我就很开心了……”
  “忙中偷闲一日,无碍。”
  有碍的是冥府,群龙无首一整日。
  “若害您被冥爷责骂,我会过意不去。”她诚恳说道。
  似乎看见文判冷笑了一下……大概她眼花了吧?文判从不那样笑的。
  “不是要吃烤鸭三吃吗?我很期待。”文判打开纸伞,准备步入阳光中。
  “好!跟我来!”
  曦月跑在前头,温暖日芒洒下,裹了她一身银炫,耀亮。
  谁能想到,十六日之后,正爽朗笑着的她,将会成为死尸一具……
  而这一世,已臻终途。
  ***
  拿人手短,吃人嘴软。
  今日,文判吃了曦月太多美食,嘴——特别、特别的软。
  软到忍不住……想教训、教训,眼前这家伙。
  勾陈老样子,身姿歪斜,慵懒随兴,半偎瘫在骨状长椅间,朝甫归冥府的文判挥手,算是招呼。
  “唷,我又来了,请我喝茶吧,文判。”
  文判招来小鬼差,低声吩咐,小鬼差一脸诧异,但文判回以坚定口吻,要他照办,小鬼差不敢有异议,立马去做。
  “从我踏进这儿以来,你家冥爷的咆哮声,不知传出多少回。”勾陈调侃他。
  听,说声声到,吼来如雷,震天撼地——
  “文判呢?!还没回来吗?!——这么多工作,丢着不做,跑哪儿去偷懒了?!”
  勾陈红眸微弯,眼里写满趣然,文判明摆着对于吼声,不加理会。
  文判在他对面落坐,淡扫一眼。
  “狐神大人,心情不错。”
  “嗯哼……是没多糟。”
  勾陈挂着笑,丝毫不敢卸下,怕……被看出了强颜欢笑。
  “也是,毕竟‘解脱’了,恭喜。”文判唇一掀。
  “嗯?”勾陈并不迟钝,听出弦外之音。
  才想问,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。
  不是一小壶,而是……一缸,塞个孩童进去,都不成问题的巨大水缸。
  缸里自是冥府特产,别处难寻的忘川水。
  “以前向你讨水喝,多喝个两杯,你就会啰哩啰唆,今天怎如此大方,随我喝个痛快?”勾陈自动自发,舀取满满一碗。
  他现在很需要大灌几碗,狠狠地,把某个念头冲掉。
  某个……想把她找回来的蠢念头。
  文判先是静默,看他仰首,饮下半碗左右,才开口:
  “那是温曦月所饮过,同等量的忘川水。“
  “咳、咳咳……”
  如愿听到呛咳声,文判直觉心旷神怡,笑弧深刻。
  “几世累加下来,她所饮下的忘川水,约莫便是满满一大缸。”文判又恢复淡然,声嗓平平,闲聊一般的口吻。
  勾陈有些狼狈,抹着唇角水渍,还在咳嗽,没空插嘴。
  “下官未曾渎职,放任她不饮忘川水,狐神大人也知,下官最困扰的,便是这类魂体,说不听、教不会、任性,还得因她莫名的‘特殊’,被冥爷质疑下官存有私心,狠狠训斥了数回——”
  文判为自己斟水,啜着,神色淡笑,续言:
  “后来,还劳冥爷亲自动手,扣紧她的口,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颚,强行灌水,确定她涓滴不漏饮下……呀,狐神大人不爱听‘那个人’之事,不坏你好心情,喝茶。”
  再替勾陈装满一碗,缓缓推过去。
  冥小子那家伙,在地府待久了,心肝结成冰肝,绝对不懂怜惜。
  勾陈完全可以想象,她被强行灌水的情形……
  红爪不由得收紧,陷入掌心。
  很想细问,问更多……关于她的事,但——
  在文判面前,他总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脸,此刻,反而拉不下脸开口……
  “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边处理冥务吧?”文判问,手里早先变出生死簿,预备开工。
  “……你随意。”今日文判怎这般多礼?有点……发毛耶。
  “狐神大人也别客气,一切自便,茶水不够,尽管吩咐小鬼们去添,爱喝多少有多少。”
  说完,文判低头,认真公务。
  “文判,你心情……很好?”
  好得太过头了!
  好得让人打寒颤!
  “故友作东,请我大啖人界美食,品香茗,畅谈旧事,心情自然极好。”
  “原来你也有交情极好的故友?我还以为,你对待任何一人,皆是不热络的态度呢。”
  “可惜,以后再也无法相见了。”口吻太淡,听不出有几分惋惜。
  “哦?天底下有你文判无法相见之人?死亡,对冥府而言。不代表结束,反倒是‘开始’呀。”
  谁都难逃一死,差异只在早与晚。
  死后,定要往冥府报到,哪会见不着?
  “就是有这种蠢人,耗尽魂力,为守住一丝希冀,直至魂体失去气力,走向支离破碎一途——”
  “支离破碎?魂体也会如此?”俗称的……魙?
  文判搁笔抬眸,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现。
  是怜悯,更是对那痴傻之人的无声斥责。
  “不好好珍惜,一味使用,魂与魄终会耗竭,殒命后的魂,无法重归冥府,若死去,便真是永永远远的消失了。”
  “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选择,起码他是甘愿的吧?”勾陈倒没有同情,对于别人家的事,意兴阑珊,问得很随意,听得更随意。
  “对,她甘愿,所以饮下忘川水,已呈现迷蒙状态,意识渐扬之际,仍旧呢喃说着,不忘,不想忘,不要忘,不忘……”
  文判幽冷之声,吟念着“不忘”时,有股凄寒之意,教勾陈双臂微冷,浮上几颗疙瘩。
  不忘,不想忘,不要忘,不忘……
  “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不忘,只知入世后的她,确实什么也没忘,凡胎出娘体,婴孩哇哇啼哭,尚不懂世事,她却不同,她,还是上一世的她。”
  文判淡淡觑向他,嗓音兀自清冷:“娃儿的第一声,全是哭,她的第一声,是‘勾陈’。”
  立即地,勾陈知道文判口中的“蠢人”是谁。
  不,在更早之前,文判口吐“不忘”,他隐隐约约便想到曦月……
  “如此异常的婴娃,你以为她爹娘会多开心,喜获神童?天降仙胎?”一声冷笑之后,文判续道:“出世的隔日,她便被当成了妖物,送往佛寺,原本……她那世的爹,打算溺死她。”
  对她的前世,勾陈并非毫无兴致去听,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紧要,像锁在咽喉的缚,逼得勾陈出声打断他。
  “慢着!你刚说……耗尽气力的魂、支离破碎的魂、若死去,便永永远远消失的魂……是她?!”
  方才,听着“别人家的事”的心情,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,是揪紧了心。
  文判点头,力道虽轻,但毫无迟疑。
  “自始至终,我与你所谈的,都是曦月。”
  “她这一世若死,不再有机会轮回?”勾陈紧握双拳,再问。
  “每一条魂,死后,过奈何桥,忘前尘事,涤去昔忆,等待重生之机……”文判先说着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。
  凡有正,必有偏,而他眼睁睁看着她,走上了偏途。
  文判叹息一般,轻语:“曦月不经意间,动用了魂魄之力,只为守住记忆,如今的她已达极限,此世一断气,她那耗尽气力的魂魄,即刻飞散,分末不留,如何再轮回?”
  勾陈喉头紧缩,无法成言,连吐纳……都痛。
  “或许,这对她也好,不再受累于前世,终于能真正解脱。”文判的怜悯,在此刻,又变成冷眼旁观。
  眸光,恢复以往淡漠。
  “对你也是,所以我向狐神大人道喜,再无人干扰你,你要的宁静,如愿以偿。”
  似笑非笑的贺喜,刺得勾陈皱眉。
  他想要的宁静,并不是这样……
  并不是……她的消逝。
  他虽然曾说——要文判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,让她永世不得超生——只是气话。
  “还有件事,她托我最后为她做,我既允了她,自当为她办妥。”文判左手一翻,一个瓷瓶端捧掌心。
  文判二话不说,将其砸毁。
  瓶一破,轻灵的烟窜出。
  文判大人,请您帮我跟他说,对不起,我那时真的很害怕,我不是要伤害他,我只是怕……
  对不起,没有保护你,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
  勾陈听见曦月的声音,最最耳熟的嗓,属于他和她相遇相爱那一世的嗓,倏地响起,她满怀歉意、后悔、自责。
  声音重复两三回,由大至小、由强转弱,再幽缓消失。
  文判又变出第二个瓷瓶,同样砸碎。
  文判大人,请您帮我跟他说,我想见他,好想见他,一眼就好,只求一眼……我在那儿等他,我不走,一直等到他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