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月无感,也不多解释,勾陈倒是扬眉,不改庸逸。
  习威卿转向曦月,轻声问:“你和勾陈兄弟聊了些什么?”
  他脸上有几分歉意,明知曦月不喜与陌生人交谈,却为了琦如,扔是把勾陈暂丢予她,他有些过意不去。
  “眼睛。”答话者,勾陈也。
  他该不会……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,说出前述那番——龌蹉的论调?!
  曦月出自直觉,想要阻止勾陈胡说八道。
  来不及出声,便听勾陈开口:
  “她夸我眼睛很美,犹胜红宝。”他说这话,火红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。
  我哪有?曦月愕然。谁夸过你的眼睛美?!
  虽然那对眸,当真赢过任何一种宝玉,红得太纯净、太无暇。
  “勾陈兄弟的眼睛,确实漂亮。”习威卿完全同意。
  “不过我告诉她,这双眼、这发色,让我饱受歧视、遭到排挤,曦月同情我、安慰我,不厌其烦地说我的瞳色、发色有多美、多独特……”
  乱说!我何时同情你、安慰你——
  “曦月?”温琦如倒听见了更值得在意的称呼,“已经……可以直呼闺名?”
  曦月和习威卿同时一怔,也才注意到勾陈是如何唤她。
  不是温姑娘,不是习大嫂,而是恁般亲昵……
  “曦月说这样喊她就好,不用见外。”红发艳认,笑容似糖。
  “我——”没有!
  话到说时方恨晚,尚未脱口,又遭温琦如抢白:
  “哦,不用见外?曦月姊对公子可真……特别。她待府上众人,还没如此‘亲切’呢!”
  “琦如!”习威卿制止她,不由得加重语气,这种捍卫曦月的口吻,听得 温琦如更恼。
  “我哪儿说错了?!自从叔叔一家发生事情后,你没察觉曦月姊……变得很奇怪吗?”
  温琦如非但不闭嘴,反倒说得更响亮:
  “她几乎成了哑巴,能不说话,就不说话,一整天里,没听她多说五句以上!连对你对我,也是一副冷然模样,与我自小熟悉的‘曦月姊’,完全不一样!”
  “那是因为——曦月遭逢憾事,受创甚巨,她能平安归来已属万幸,你却老说她变得奇怪,你不能多体谅体谅他吗?”
  这两人仿佛忘了温曦月在场,争执起她的改变。
  “我很想体谅她呀!我没关心她吗?!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,曦月姊失踪那段时日,躲哪儿去、遇见了谁?在众人以为……她已遭不测,她却突然冒出来,矢口不提那些……”
  “提不提那些不重要,她人无事就好!”
  “府里在传,不知叔叔婶婶被妖魔吃掉,就连曦月姊……也早成了妖魔腹里食物,事后出现的‘这个’,是妖魔幻化,想混进府里——”温琦如越说越不经大脑,连府中讹传亦全盘说出。
  曦月终于找到时机,得以插上话。
  本欲澄清勾陈那番污蔑,但相较之下,她该澄清的,另有其事:
  “我不是妖魔,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。”
  因为我的爹娘……就是遭妖物所食,我与它们,不共戴天。
  这些话,曦月说不出口。
  每一字,都令她作呕,不得不……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。
  她不想回想起,她会吐,她会哭,她会害怕。
  第1章(2)
  光吐出“妖魔”两字,已让他的脸色泛起淡淡铁青,双拳握得死紧、努力压抑浑身的颤抖。
  “我当然相信你不是!”习威卿立即说,也告诫温琦如:“那种无稽之谈,荒谬至极,以后不许再说!”
  温琦如虽然总爱使性子,也知道习威卿处处让着她,但每回只要习威卿板起脸,不容反驳的口吻,她还是懂的放软。
  “哦……我不说就是了嘛。”她难得温驯。
  嘴上虽应允,却不代表心里亦同样释怀。
  对于历劫归来的曦月,温琦如无法真心接受,一是为传言,另一……则是为私心。
  “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属恶劣,当中,或许有心地善良、天真单纯的妖呀。”勾陈一旁闲凉,用以最慵散的声调,轻吐着笑。
  “妖便是妖,不懂人性,只知杀戮与贪食,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类……”
  习威卿本欲争论,瞥见曦月脸色不好,不愿在她面前论及妖物何等残暴,于是噤声,并朝勾陈投去一记目光,盼话题就此打住。
  勾陈瞧懂了,抿唇微笑,不多说。
  “勾陈兄弟,你在此住下吧,让我尽地主之谊,答谢你当日出手相援。”习威卿话锋一转,邀勾陈做客。
  当日,习威卿巧遇世敌,激战一番,无奈寡不敌众,节节败退,幸有勾陈途径,助他一臂之力,他在免遭杀害。
  “当然好。”有吃,有住,有床睡,谁拒绝,谁傻蛋。
  “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,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……”
  ***
  明月清风,凉夜深,繁星点缀,夜空一片绚烂。
  曦月用完膳,不多加伫留。
  简单一碗饭菜,餐后一杯热茶,填报了胃,便直言先走,不随习威卿宴请勾陈,同留饮酒闲谈。
  兴许琦如说对了,她,变得很不一样……
  不喜热闹,不爱说话,能不与人亲近,便疏离得老远,拒绝谁的靠近。
  渐渐地,连笑都遗忘了。
  她变得害怕妖,害怕人,更害怕——
  假借人皮,佯装人类,混入生活中,等待时机,才掀去皮囊,龇牙咧齿,露出原形的妖。
  她不擅分辨身边出现的,是单纯的“人”,或是魔物。
  分辨不出,只好处处戒备,不轻易交付信任。
  曦月沿着池畔走,径自想,又径自摇头,喃道:“不轻易交付信任吗》……说虽如此,在发生事情后,我也曾……全心全意信任过——”
  信任过,如此独特、强大的一个存在。
  她伫足,夜风吹皱池水,随着衣裳唰然飘飞,记忆被卷回了过往——
  那个漆黑、恐怖的暗夜。
  由远而近,兽的狺喘,以及脚部踩在草丛间的细碎沙沙声,在那一时刻里,全都响亮的惊人,如重雷贯穿耳膜。
  她一直在发抖,明明喝止自己,却抵挡不住恐惧的本能。
  还有,失亲的剧痛。
  眼泪流淌满脸,四肢停不下颤意,她逃进深山,迷途于密林之间,脱臼的脚踝已达到极限,无法再走半步。
  躲入窄小洞穴,她背紧靠岩壁,目不转睛,环顾四周,警戒着。
  周遭隐约可见森冷的兽眸,暗处中闪动危险幽光,徘徊。
  忽明忽暗的绿光开始聚集,因步步进逼而越发放大。
  手中短剑紧握,护于胸前,她几乎不敢眨眼。
  草丛间,窸窣微晃,一条黑影步出,竟是山豺。
  豺,状似犬,性凶残,食肉,惯成群结队围捕猎物。
  见一,便有二、三、四……
  果不其然,一只之后,更多只山豺缓缓走来,将她团团包围。
  咧开嘴,利牙展露,沉然狺狺,在喉间滚着猎杀前的悦乐。
  早知如此,娘又何必舍身护我,要我赶紧逃,一定要活下去……
  既是要沦为口食,不如与爹娘一块儿被妖魔吃下腹中,至少一家三口还能团聚。
  在这种时候,她竟有心思如此喟叹。
  也不会落得现在孤独一人,遭豺群分食……
  山豺没有多余耐心,头只一发动攻击,其他随即扑上。
  求生本能让她挥动手中短剑,一剑划破首只山豺的前肢,其余山豺见状,咧大了嘴,狠要她的双臂!
  血腥味刺激起兽性,成群攻上。
  锐利的牙,强壮的下颚,连衣带肉撕咬的毫不留情。
  满手的鲜血滑腻,短剑已经无法握牢,她耳边是山豺喷气的声音,还有一种捕获弱小,快意的狞笑……
  她好像听到山豺们在笑。
  笑着分食她的肉,笑着想咬断她的咽喉,笑着……
  笑声突然中断,变成一声声惨叫,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,哀鸣,逃窜。
  原本欺压在身上的重量,消失了,咬紧血肉不放的牙,松脱了,一只只山豺全夹着尾,逃回草丛内,不见踪影。
  迷蒙的视线里,一直更庞大的身影,挡在前方。
  月光下,火红色毛发,燃烧一般。
  是火红的吗?还是,我的血流进眼中,看到错觉?
  那是……什么?
  是虎?是豺?是……
  狐。
  美丽而高贵的,狐。
 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,迷迷糊糊,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,良久之后,才得到的结论。
  狐,有这么大只吗?
  记得猎户兜售的狐毛,不过犬儿大小,眼前这一只,直逼……不,远超过虎的体型了吧?
  似乎察觉她清醒,它转过头,与她四目相对。
  她戒备坐起身,想取短剑防身,却遍寻不着,这才忆起,对抗山豺时,短剑已不知掉哪儿去了。
  她转而拾起石块,紧捉于手,若这只狐敢上前半步,她就与它拚命!
  狐歪着脑,仿佛对她的举动感到兴味,身后狐尾轻扫,没有其余动作。
  对峙好半晌,她不动,它不动,只有毛茸茸的尾畅快晃动。
  她终于发现,伤痕累累的手臂上,敷有捣碎的草汁,传来腥重气味。
  不仅是手,连颈子、双腿、脸颊……任何一处被山豺抓咬的伤处,皆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