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很快定下神来,看了眼自己的鞋后,微微福了福身道:“回二少爷的话,奴婢沐萧竹。”
“我没见过你。”他冷意十足的挑眉,微微内陷的眼窝闪着一抹凶光。“奴婢是船坞的奉茶丫环,今日随大少爷到杏春院伺候。”
“林家是要垮了吗?连船坞里没教养的粗使丫环也到宅子里闹?”他话中尽是讥诮之意。
垂眼望着地面的沐萧竹缓缓抬眼,若有所思的看道:“二少爷酒还未醒,请回屋休息,不要徒增烦恼。”
被她慧诘的揶揄,气焰嚣张的林星河顿时楞住。
在始终平静如常的她面前,他忽地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。
小灶房外不再是无边的黑夜,幽亮的曙光已透过木窗照进来,灶中的火苗暖热跳跃,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线里看清她的长相。
一名十五,六岁上下的瘦弱姑娘,有着一张清秀的脸,这张脸颊没有一丁点女子该有的圆润,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却有着一双温和灵气的水眸,闪亮中尽是温和与慧黠,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,嫣红的唇边有两道看起来很顽皮的笑纹,想来她常常带笑。
笑?他要让她笑不出来。
林星河布满茧的大掌大力钳住沐萧竹不算小巧的下巴,没有丝毫客气。
她瞠大眼,倒抽一口冷气,陡地被拉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,他带着酒气的鼻息落在她的脸上。
“是你把我弄回来的?”看她失去镇定,他恶劣地笑了。
“回二少爷的话,是。”
“是你给我换的袍子?”
“是奴婢做的。”沐萧竹开始发抖。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凶,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似的。
“这也是你干的?”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绕上的额头。
“回二少爷的话,是的。”
“谁让你干的?”
“我,没有人吩咐奴婢。”
阴鸷的眸光笔直看入她的眸底,那里除了慌张别无其他东西。
“哼!”他一把推开她。
“奴婢告退。”重获自由,她拿起灶上的鞋,赤着足,一步一步往门边退。
她狼狈的样子令他意识到刚才呕吐时,并非只吐在自己身上,甚至他还忆起,是她出钱让马夫把他扛回了飘絮院。
一双莲足刚要迈过房门,低沉的男声又叫住了她。
“你图什么?”搭救他总有个理由吧?
细瘦高挑的身形顿时定住,许久无声。
正当林星河以为她不会回答时,就听见她说:“图?二少爷是说清明上河图?还是说韩熙载夜宴图?抑或是八骏图?这些图奴婢可都没有。”她图什么?她赔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钱,不就是出于一片善心吗?
放下调侃的话,沐萧竹逃命似的冲出飘絮院,就怕二少爷追过来找她算帐。看着晨光中飘远的那道身影,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,有怒、有惊、还有些兴趣。
“跑?你能跑到哪里去呢?”
她是新来的丫环,再过不久,她就会像府中其他丫环一样,在祖母的影响下对他唾弃不已,再过些时日,恐怕她就会到处说他酒醉后的丑态,跟那些奴仆们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,且会在暗地里骂他是婊子的儿子,是个酒色之徒。一定会的。
好!他就坐等今日的事被她宣扬出去,到时候,他会亲自找到这个小丫环,让她尝尝碎嘴的滋味。
第2章(1)
一双眼紧盯着帐册,林星河把这个月到期的借款逐一用朱笔勾画出来。正月已过,天渐渐暖和起来,除了需要银两的商贾会增多之外,有些等着春播的农户也需要大笔借款。
自爹在他十六岁时过世后,他便靠爹私下留给他的一笔钱放贷盈利,区区三百两银子在他手里已经变成了数个三百两。他并非什么不成材的败家子,也非酒色之徒,整个泉州的钱庄、商贾间,他以眼光独到、手腕强硬、帐目清楚而着称,财富也随之而来。
不过这一切他都是瞒着祖母及兄长进行,甚至也瞒了自己的母亲。
“二少爷,用茶。”少年老成的秋茗为他端来热茶。
偌大的飘絮院里,下人只有秋茗一个。其他丫环婆子都被林星河逐了出去。那些祖母与母亲同时安插的眼线,能少就少些。
“秋茗,还是没有那夜的传闻吗?”朱笔顿了顿,他眉峰紧皱地问道。
“二少爷,那天除了有人说主子醉卧回廊外,并没有其他传闻。”都已过了年关,主子为什么还挂心着这件事?秋茗不解,可也不敢细问。
“那个叫沐萧竹的下人还在船坞?”
“回二少爷的话,小的熟识的嬷嬷说,沐萧竹在宅子里名气很响,老祖宗很是喜爱她,大少爷也常带回宅子里走动,她还常去书楼里为大少爷找图。”
闻言,林星河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。
她干么不跟其他奴婢一样到处说他闲话?她不是看见过他那日的丑态吗?她不是可以到处指责他蛮横无礼、恩将仇报吗?她为什么不说?这个该死的沐萧竹!
她不按常理出牌,让他气愤不平!甚至心底还有一些内疚。如果她被他料中,他便完全不用为自己那夜恶劣的态度而内疚,甚至,他还会以报复的理由狠狠地教训她。
该死,她到底是怎么回事?
心潮起伏间,一阵浓重的香味飘至……
是娘来了。
“河儿!”田富娣人已在门外。
林星河迅速给秋茗使了一个眼色,秋茗心领神会,不着痕迹地把桌上的帐本塞在托盘底下。
“三姨娘午安,小的这就去给你倒茶。”
“去吧、去吧。”田富娣懒洋洋地来到儿子身畔。
“娘。”
“河儿,怎么办,听说那个兔崽子要纳妾了!”她口中的兔崽子便是大少爷林星源。
“那不是早晚的事吗?”林星河淡淡地道。
“听说老不死的想让那个兔崽子多给林家添丁,这样一来,我们能分到的家产就更少了,真教人生气,这是想把我们娘儿俩往死路上逼啊。”
“意料之中的事。”他早就有被踢出林家的觉悟。林氏家业如此之大,大哥几乎全掌握在手里,仅是把收取田租的事丢给他。这个可有可无的差事,充分的表明他的多余。
“河儿,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,每个月的月银都会被故意扣发,这教人怎么过呀!我去找老不死的理论,沐秀还不让我进凭雪院,呜呜呜,你那个死鬼老爹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,呜呜呜。”
“娘,这是一百两银票,拿去用吧。”娘一哭闹,他的心就格外烦乱。
“臭小子,一百两怎么够?你舅舅想去捐个六品官职,再过几天,道台大人的六姨娘要摆酒宴,我连一身像样的衣裳……”
“这里有一千两银票,娘拿去用吧。”
爹总是对娘有求必应,以至于养成了娘挥金如土的习性,就算给她一千两,她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花掉,有时银两不够,她还会艇而走险借下高利。
“唉,河儿,还是你对娘最好。不多说了,我今天约了几个姐妹打马吊,先去换衣裳,她们还等着我呢。”田富娣拿着银票匆匆离开,从不曾过问儿子钱是从何而来。
讽笑着看娘离开,林星河举目遥望空荡荡的飘絮院,想也没想的,起身就往书楼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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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书楼来,他真的不知道。
也许他根本碰不见那小妮子,也许坐等一天最终白等,可他还是来了、等了。
坐在书楼里的阴暗处,他随手翻动着书本,双耳却好似留在门边,聆听着是否有人出入。
“萧竹!”
“姑姑……不,沐总管。”见到姑姑,沐萧竹迎了上去。
身着水绿色小衫,腰束桃红腰带的她被匆匆赶来的沐秀截住去路。此际正是春末,院中的春花吐蕊,暗香浮动。在群芳之间,沐萧竹的爽净之韵犹如另一丛动人的花朵。
如今的她比初来时更为稳重了。
“你是要去书楼?”沐秀正色的问。
“对,大少爷让我去书楼找一些旧船的图。”
“最近……你有在书楼见到其他人吗?”
“其他人?从来没有过。”隔三差五她都会光临书楼,要说碰到什么人,还真没有。
“那就好。你快去吧,没有别的事了。”沐秀面露担忧。最近她听说林星河也常去书楼晃悠,她真怕侄女碰到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。
“沐总管,出什么事了吗?”沐萧竹察觉出异样。
“没事,就问问,快去吧。”
“嗯。”
告别了姑姑,她直奔书楼。今日她是要找一艘五十年前的旧船图纸。某个客商指定要按那条船的样子再造一艘新船。
她来到书楼的最高一层,找到最古的架子边,努力在灰尘与蛛网之间查找一卷名叫“凤乐号”的商船图纸。
“原来是在最上面。”终于看到一个喜字的图卷,可那个图卷正搁在高高的架子上,她四处找没找到椅子,只能踮起脚尖、伸长手指,费力去抽取那个画卷。没想到画卷刚往外移出半分,压在画卷上的成堆书籍就轰然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