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,而是由亲弟扛起,这又是一段伤心往事,总归是阿爹故去了、不在了,霍家堡全数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担才会落在阿弟的肩头上。
从极度震惊中慢慢寻回意识,她渐渐认清事实。
为了霍家堡,为了自家阿弟,她当真吞忍下来,在顺泰馆蔺家安静过活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,她当一个最最称职的当家主母,忽略心中是否淌着血。
蔺容熙隐瞒自身的事将她娶进门,无疑是拿他俩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,他如此欺她、骗她,她不可能不怒,但诡谲的是,舍去男女之间的情爱,她反倒寻到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。
确实伤心难受,但并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,人前人后都还能自持,她想,也许她的心还是自个儿的,从头到尾就不曾为谁激切鼓动过,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,亦能把持。
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蔺容熙走下去,蔺家大房的子嗣问题却容不得糊弄。
见她嫁进蔺家都两年,身子调养得甚好,肚子仍无消息,婆母周氏终是忍不住旁敲侧击。
她次次帮蔺容熙瞒着,最后当真吃不消了,她与蔺容熙有过一番长谈。
“这辈子已然如此,我对你也算仁至义尽,横在眼前就两条路,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,两老知道问题在你不在我,便不会想着要替你纳妾,蔺容熙,你不能再去祸害其他姑娘家。”
她给了他第二条路,要他给她孩子。
他是大房独子,传宗接代实是大事,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,主要原因并非想着要替他蔺家开枝散叶,而是为着自己。
她想生儿育女,想尝一尝当娘亲是何滋味。
此生已不奢求情爱,却还是渴望去体会当孩子绵软身子偎在她怀中、满眼信任与依恋望着她时,那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蔺容熙选了第二条路。
对她的愧疚以及传宗接代的压力下,他别无他法。
关于他们俩这般决定,她本以为蔺容熙会私下告诉蔺慕泽,岂料蔺容熙是瞒着他的,如同当初他迎她进门,什么都未告知,事情能拖就拖,拖到不成了再来面对……
蔺容熙愿意与她行房后她便顺利怀上。
当她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时,蔺慕泽正在外头巡视铺子,洛玉江北边的几处药庄以及当地生意亦轮到他坐镇,待他返家已过去半年。
蔺慕泽一进家门陡见她挺着八个月大的圆肚,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、迷惘,到得最后生出满满愤怒……她才明白过来,蔺容熙竟是连他也瞒,就连信中也未提上一句。
她的大腹便便像是狠狠扫了蔺慕泽一巴掌,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态终将她推到风头浪尖上,她成了蔺慕泽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
那一日,他伺机许久,趁着她在院中独坐时闯进来,一把将她拽进屋中。
他浑身酒气,目中倒还清明,却说着混账话——
“一切都为了传宗接代、开枝散叶是吗?好啊,好得很,那弟妹这一胎倘若是个没带把的,是否就得一次次怀上,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罢休?你还要逼着容熙上你,要不要脸?
“我可以成全你!反正只要是蔺家的种就成,不是吗?你不用逼迫容熙,有我代劳,容熙有的我也有,还更加好用,弟妹来验验如何?包你满意啊!”
蔺慕泽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,就是那样她才会与他有了肢体冲突。
她发了疯般挣扎踢打,最终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记不得了,她痛到直不起腰,腹中宫房紧缩,若非蔺容熙赶到,她都不知蔺慕泽还想怎么闹。
然而就算蔺容熙来到她身边,一切也为时已晚。
任凭他顺泰馆再如何医药双绝,孩子下不来就是下不来。
在她费尽力气终让肚里的那块肉落了地,却不知孩子早已憋死腹中,变成一具浑身青紫的死胎,而她产后血崩,连蔺容熙施针为她吊命都吊不过半刻。
关于那一日的前因后果,她都记起了。
按理她该要恨蔺容熙和蔺慕泽恨得牙痒痒才对,他们一个遇事没有担当,一个则是抢她男人抢得那样天经地义,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气,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蔺家妇的这三年中耗尽,即使身死,成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极度透支的空乏。
连恨都没有力气,只余无边无际的迷茫。
她是否一步错,步步错?
不该仅凭“喜欢”、“想图个自在”就嫁进蔺家。
不该在得知蔺容熙的底细后委曲求全、心软地为他遮掩。
更不该在之后想求个孩子傍身,再次搅进蔺容熙与蔺慕泽之间。
她承认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,那么,是否能让她明白了,如她这般身死魂未销,老天究竟有何用意?
在幽魂面前吻得难分难解的两男忽地分开,察觉到白幔垂帘外的诵经声已止,且响起一阵不寻常的骚动。
见蔺家两男脸色微变并匆匆撩帘而出,幽魂并未立时跟上,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。
她真的好累好累,茫无头绪、茫然不知,仅想缩在角落什么都不想理。
当那透明身形缓缓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,眸光不经意一抬,震得她瞬间缩步倒退。
幽魂退回灵堂后头,下意识倒退再倒退,直到退到墙角,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,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影大步跨进。
来者生得高大劲瘦,虎背狼腰,幽魂记起了,当他披上战袍、轻甲上身,领兵御敌的他一身剽悍威猛,然卸去铠甲、收敛威压,眼前男子又成为天朝帝京中受众人瞩目的清贵公子爷……
他是她的爷啊!
幽魂以为自己记起命中的全部,却到了此时此刻,才知晓自个儿还没能好好将她的爷仔细想上一回。
既具武将威势又具清贵气质的男人此际一身玄黑,那沉静颜色带出深邃的力道,中和了他隐隐从骨子中透出的莽气,令他那好看的五官显得深沉无比。
只是他怎么来了?怎会出现在这儿?
……爷莫不是来瞧瞧她?
顺泰馆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县,帝京距离此地真要跑起马来也得费上一整日夜才能抵达,蔺家在帝京亦置了处宅第,掌着太医院的公爹寻常时候就住京城里,身边有妾室伺候。
此时霍婉清就见公爹蔺纯年跟在爷身后来到灵堂后头。
蔺容熙与蔺慕泽也再次进来,还来了其他几人,她没去多瞧,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爷脸上。
那张脸变得消瘦,颧骨与下颚的线条有些凌厉,爷长她十二岁,她如今都二十三,那他也已三十有五,没有她在他身边的这三年,他都怎么过的?就没谁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饮食吗?他真的变得好瘦……
而她家的爷可是天朝的国之栋梁,是年轻皇帝的股肱大臣,忙的都是关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,今日却亲自来这么一趟,他是为她而来,是吧?
原来幽魂还是能流泪的。
她眸底发烫,鼻腔泛酸,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、吃尽苦头后,乍见挚亲之人出现眼前……泪水汹涌,她两颊湿淋淋,两眼仍舍不得眨,怕错失爷的一举一动。
第一章 千悔与不恨(2)
“王爷请留步。还请王爷暂且退到堂上,若真要开棺验尸方肯罢休,我顺泰馆蔺家自会给王爷一个交代。”蔺纯年压住声量,亦隐隐压住火气。
家中长媳不幸难产,一尸两命,虽是大丧,但蔺纯年毕竟是长辈,加上太医院的掌院职务在身,整场丧事他不出面都说得过去,岂料得知了眼前这位毅王爷傅松凛欲上蔺家祖宅“闹事”,累得他一把年纪还得拚死赶路,从帝京追着人回来。
敢侵门踏户上顺泰馆闹场的怕是没几个,就算来人身分是皇亲国戚也得给他蔺纯年几分薄面,偏偏傅松凛不是满帝京中那些靠着皇家庇荫,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、斗鸡走狗的贵族子弟。
天朝国姓为“傅”,傅松凛的“毅王”头衔是从老王爷那儿承袭而来,但他自幼习武读书,年十五岁便随父帅老毅王爷在西疆边关磨练,后来天朝平定西边扶黎之乱,老王爷不幸战死,二十二岁的傅松凛扶灵返京,并代父帅将虎符上交朝廷。
虽说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权,傅松凛在军中声望仍高,加之又极受年幼登基、懂事后一直想方设法欲摆脱太后垂帘干政的定荣帝所看重。
若论辈分,小皇帝得喊傅松凛一声“皇堂叔”,而就在几年前,傅松凛还真帮着即将成年的皇帝斗垮太后一党的势力,年轻帝王得以独揽大权,从此再无后顾之忧,毅王傅松凛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无人能出其右。
今日他傅松凛敢闹,蔺纯年内心尽管怒得很,还是得仔细对付。
他缓了缓语气又道:“老夫知道,吾家长媳年幼时受过王爷天大的恩情,为报恩,身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爷身边作了几年供人使唤的女使,王爷这是念在主仆旧情才想一探究竟,以为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匿,遂想查个水落石出,但她毕竟是我蔺家媳妇儿,王爷更非她娘家人,王爷若有什么心思,还请三思再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