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轩几人急得团团转,直到看见她才松口气。「大嫂,你去了哪里?」
「没事,迷路了。」迷了整整五年的路,把心也给迷糊了。无妨,从今天起眼清目明,再不一叶蔽目。「时辰不早,都歇下吧。」
听她的话,大家各自回房,晓夏却绕到厨房搬来一砖酒,推开窗户,看着高挂天边的皎洁明月,干杯。
「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……」
今晚有月与影陪同共饮,没有梁陌言的日子,她不寂寞。
她喝着喝着,喝得神智不清,一面念诗、一面唱歌。「我歌月徘徊,我舞影零乱,醒时同交欢,醉后各分散……」
散了,都散吧,像蒙蒙飞絮,像风吹蒲公英,把种子吹向远方,立地生根,数年后又是一片郁郁青青。
是的,悲伤促成下一份前进的力量,没什么了不起,没什么好害怕。
「心痛比快乐更真实,爱为何这样的讽刺……原来容忍不需要天分,只要爱错一个人……孤独比拥抱更真实,爱让人失去理智……」她放声大唱。
白痴啊,白晓夏,天底下你的爱情最讽刺,不过是通几次信、不过是几日同居,哪就称得上爱情?你的爱情就是空中阁楼,你的快乐全是假象,你的幸福全都是幻,你就是个没有脑袋的笨蛋。
你是有多缺爱啊,你凭什么认定他喜欢你?就因为接管了他的弟妹,就因为自认为他做出牺牲?愚蠢到了极点!
不怕,蠢过这一回,有了经验,你将在爱情路上变聪明,就像被诈骗过一遍,再也不会掉进陷阱里面。没事的,你的伤心不是因为太爱他,你只是习惯为难自己,所以没关系,过了这关就好。
不想一辈子伤心,就用一阵子的眼泪去离开那个人吧!
不会了,你再不会被现状所困,你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,已经被这个世界狠狠地拇了巴掌。
晓夏用力吸鼻子,用力大声歌唱。
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,别管那是一个玩笑还是谎话……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,没有一丝丝改变……」
玩笑结束、谎言识破,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年,没有一丝丝改变……哈哈哈……她仰头大笑,她大口喝酒,她一面哭、一面对自己大喊没事……房间里,陌轩握紧拳头,他对自己说着:发泄出来就会没事;陌新忧心忡忡,欣瑶在屋里来回绕圈圈,像只无头苍蝇似的,所有的「家人」都在为她担心。
然意外地,经过一晚,他们在隔天的早餐桌上遇见晓夏。
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大家同桌用膳,只是她的脸微种,眼睛也肿得有些滑稽。
但她不在乎,谁的人生没有发生过一点儿破事,何况这事儿,彷佛依稀错在她自己,是她的错认,误以为他的感觉和自己相似……没关系,人非圣贤嘛!
晓夏笑着给大家布菜,像过去那样。「你们今天要出门吗?」
「我要上街买粮,过年前准备的吃得差不多了。」欣瑶说。
「我们家欣瑶真能干,以后家里的事就偏劳你罗。」晓夏道。
「放心交给我吧,我已经长大了。」欣瑶挺起胸膛说道。
「真好,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,记得哦,以后要好好孝顺长嫂,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给拉拔大的。」
「去!我什么时候给你把过屎尿?」见她又能说笑,陌轩一颗心终于放下,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。
「我没吗?」说着目光对上陌新,害得他红了脸。
他……有。大哥离家那个晚上,他尿床了,他不知道大哥离家,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。
是她把他抱在胸前说:「恐惧是种再正常不过的情绪,它可以帮助我们建立危机意识、避开灾祸,所以恐惧并不丢脸。」
这话解除他的羞愧,当时他心想:老天爷待他真好,给了他一个好大嫂。
噗的一声,晓夏笑开,「好啦,说笑的,你们今天会在家吗?」
「我们写了新文章,唐大人让我们每隔五日过去一趟。」
「那好,我会晚点回来,我打算去找个新铺子,『白晓夏』该开张罗。」
听见这话,兄妹三人互看一眼,意思是大嫂终于要振作起来了?真是太好了!
「京城居大不易,我得努力好好赚钱。」
「我们很快就能够分担家计。」陌新说。
年轻人想得浅,七品小官能分担什么家计?怕是连和同侪应酬都有点困难,不过士气不该随便打击,所以她说:「好好努力,大嫂等着你们。」
陌轩看着晓夏,心头有点酸、有点矛盾,她才十八岁,青春正好,她长得那样美丽,不应该为了成就他们牺牲一辈子,她有权利拥有丈夫、孩子,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,只是他舍不得把她嫁出去。
晓夏睡得极不安稳。
昨晚韩磊打发掉管事,悄悄跟在她身后,看见她一边走着,一边肆无忌惮地哭着,是因为伤心到无以复加?是因为觉得被欺骗?罪恶感在他心底不断发酵。他看着她发酒疯,她笑得乱七八糟却也哭得乱七八糟,这样的她让他无比心痛。
她说要勇敢的,她大声唱着歌,唱着要换种生活让自己变得快乐,唱着放弃执着,天气就会变得不错,还唱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……她用尽力气鼓吹自己,还是无法不伤心。
自从打完仗返京后,他又开始失眠,她的衣服已经拯救不了他的夜晚,他知道的,是因为他不再拥有她。
他想她,想得心都疼了,却不敢承认,因为担心承认过后,再也无法抑制见她的冲动,他很清楚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场是什么,他无法冒这个险。
是的,他的处境并不好,跟踪她的路上,他杀死一个眼线——为了不曝露她的存在,第一次动用舅舅的人。
今晚,他听见棉被里传出她压抑的哭声,她的极力控制让他鼻酸。
怎么办?嘴上说着没事,却放不下哀伤,她这样一路哭下去,会不会把眼睛哭坏?她够瘦了,怎能继续憔悴?
不应该的,但是冲动了,所以韩磊跳进屋里,点上晓夏的睡穴。
慢慢在床沿坐下,他看着她的脸,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鼻唇,现在的她令人惊艳,难怪叶青会鼓起勇气向她表白,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的吧?
看到宋敬回信提到此事时,他嫉妒得在院子里舞了一夜的剑,把静宁郡主特地命人种下的蔷薇全数毁去。
大战结束前夕,决定放开她的那个晚上,他捶坏了帐里的木桌。
不甘心呐!她是他微小的幸福,是他想握在掌心的快乐,他当然想把她留下,只是理智提醒他,比起自己的不甘,护她一世平安更重要,因此他别无选择。
身子微歪、再靠近两分,她的气味钻进鼻息间,绷紧的神经松开,悬宕的心定位,他决定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下,长长舒口气,韩磊满足地收拢双臂。
他挪动身体,渐渐地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,他靠在她身旁,脸颊贴着她的秀发,淡淡发香阵阵传来。
闭上眼睛,他回想两人的过往——
陌新喂完鸡却忘记关上门,平日忘记就罢了,但今天里面有陌言从山上抓回来的雉鸡,羽毛五彩斑烂,神态奕奕,肯定能卖个好价钱,但陌新的疏忽让两只雉鸡越狱了。
他发现时,一语不发、脸色难看,陌新站在面前,对着大哥严肃的目光,神情紧张。
「为什么同样的错要犯两次?」他厉声道。
他在乎的是「两次」,这世道不会无限制原谅你,天底下只有家人能对你宽容。但他不会一直留下,他们必须更快学会世间残酷。
冷眼望向陌新,看得他眼泪鼻涕齐飞。
「大哥,我知道错了。」
「你说过同样的话。」他面无表情。
晓夏在厨房,滋一声蛋液下锅,金黄色蛋汁瞬间在油里凝结成形,真香啊!
盛盘后她把蛋放到桌上时,发现后院一大一小面对面站着,小的那只都快把头缩进胸口了。
怎么回事?疑问刚浮上,就听见陌言道:「今天的粗心丢掉两只鸡,你怎么晓得哪天的粗心,丢掉的不会是你的性命,到时认错有用吗?」
「大哥……」
「卖惨于事无补。」
陌新控制不住放声大哭。
听见哭声,晓夏哪里还忍得住,立刻冲出厨房,挡在两人中间,胖胖的身子像个盾牌,把瘦小的陌新挡在身后。
「小孩子有犯错的权利。」一上来她就丢出这句。
「不会有人无限制原谅他犯错。」
「他才八岁,还会不断犯错,但犯错是好事,就像摔跤,只要摔的次数够多,他就能学会怎么不摔、怎么摔不痛、用什么方法可以最快站起来。你不给他机会犯错,等同剥夺他学习的权利。」
滔滔不绝一大篇,陌言半个字都没听进去,只是看着她表情认真,好像他敢动手,她就敢跳起来咬他一口。
羡慕啊……如果那时有人像她这样挡在自己身前,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恐惧?对上她的眼睛,冷然目光浮上一丝温度,他没夸她,也不再责备陌新,只是在转身那刻嘴角扬起。晓夏握住陌新的肩膀。「我们来想个办法,让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,怎样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