哗,滑得如剥壳鸡蛋。
  她妖妖娆娆的去了。
  真好。
  我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。
  张太太过来查视我,“对了,那个报告在假期之前是一定要赶出来的。”.
  我还想同她打趣几句,“新历年还是农历年假期之前?”
  谁知张太太板看面孔,假装没听见,“记住。”
  转头就走。
  我索然无味。下属是下属,没情讲。她要说笑,大家便得陪笑,她没心情,便不听笑话。也许人人那么向往升级,便是为获得这种权利。
  我又把铃兰的盆子转一转,闻到一阵幽香。
  是谁开我的玩笑?
  既然那么赶,我想把部份稿子先拿出来打字。
  打字员全部下了班。
  我看看钟,四点四十分。
  他说的,五默前会得给我电话。
  大抵不会了,说过算数,我也没怀什么希望,有种做债主的感觉:“你几时回覆我?”
  “你几时走?”“五点。”“我五点前给你电话。”两人一齐挂上电话。
  我也不想做到这样。
  一半是被逼的,一半是不甘心。
  太讲风度,也不行,那么不计较,以后还怎么混。
  改天问起,又说一时走不开,不好意思,现在不一样见,哈哈哈,呵呵呵,拿他没办法。
  铃兰,当然不会是他送的。
  以前他送过台湾玫瑰花,瘀黑的紫红搁冰箱运来,都开不出,花瓣死命包紧着,一下子茎就软下来,还含苞与盛放呢,见过那种玫瑰,把女人比玫瑰简直侮辱。可是一星期后我还是会拨电话给他,闲闲问一句:“怎么样,几时出来。”
  如果是真的钱债案,倒好辨,找个律师付数百元叫他代为追讨,什么事都没有。
  但这不是钱。
  也许我应当放弃这一笔债项,当烂帐一笔勾销,连利息都牺牲掉。
  现在这样念念不忘简直不是生意经,磨得我壮志消沉。
  明天是假期。
  花摆在办公室里,抑或带回家?
  也不是没有收过花。转职、生日、或是为朋友做了事,多数会得收到花。
  送滥了,写张支票给花店,随便送什么:玫瑰、丁香,当事人也许是挂帐的,花也没见过。
  这盆铃兰是不同的。
  不过也不需要小题大做,使它在办公室搁一天吧。
  如果给同事看到我捧看那样的小意思走进走出,真会笑大了嘴。
  同样的一件事,十八岁做,是天真纯清,廿六岁做,是老十三点。
  我性格略为狷介,不能视旁人为无物,我颇介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如何,所以不能胆大妄为。
  我终于在下午六点下班。
  街上人潮如涌,都赶着回家过节。
  店铺还没有休息,几万枝火的灯光照向各式名贵礼品,尤其是首饰店,都在大减价。
  有些女孩子以艳羡的眼光盯牢各种颜色的宝石,心向往之,也有一个印度籍的女性嗤之以鼻,“讨厌!展览财富最令人厌恶。”她说。
  我并没有逗留。
  头一两年赚钱的时候,特别爱把薪水用来装扮自己,首饰、衣物、能买的全买下来,手袋都几十只,鞋子数不清那么多。
  到现在反而不计较。
  有两个早结婚的女同学问我,“你周身名牌,到底为什么?”
  我倒是愕然。
  我都不觉得。多年来都在那两家店买东西,因为招呼好,货色齐,而且经济,万一褪了色,还可以拿回去投诉。
  我不觉得自己周身名牌。我现在穿衣服纯为护体,早不讲究花式,况且做我们这种公司,也不必花姿招展,同事们都很朴素。
  但在家庭主妇眼中,我还是名牌崇拜者。
  我耸耸肩。
  在路上逛也不是办法,我坐下喝一个龙虾汤,吃一块面包。
  到八点多才踱回家,开了电视机,躺到床上,鼻中还似有铃兰的香气,此刻又后悔没把花带回家来。
  他的电话始终没有来。
  第二天是新年,我伸一个懒腰,深觉这一天跟另一天没有什么分别。
  离婚后,只觉清静的日子便是好日子。
  我并不想说谁是谁非,真的要开起研讨会来,自然百分之一百我是人非。
  对象是家人所认可的,我并不是叛逆的少女,故意走一条错路来得标新立异。只是我的对象在婚后与他在婚前的包装是完全两码子的事。而且不要怪我不在事前看清楚,这种事在事前是永远没法子看得通的,等于买六合彩一样,六个号码在没开奖前怎么会知道,所以不必严肃地教训结错婚的不幸人士。
  于是离婚了。
  分手后似陌路人一样,完全没见过面。
  真庆幸自己有份工作,在事后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 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?可以这么说,但怪自己多此一举,结什么婚,别以为社会开放,一般人士仍然振振有词,离婚妇人长,离婚妇人短,旧闻当新闻,老是咬着不放。
  去年农历年,跑去作客,一个老头正在派红封包,走到我面前,托一托眼镜,上下打量我,忽然说:“你结过婚,不给你。”
  我又没向他拿!
  无端受许多这样的气,很觉无味。
  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,便索性守在家中不出去,更似心中有愧,我几乎要怨起吃人的礼教来。
  每个人走的路都是他自选的,既然认定要这样走,也没有什么好怨。
  我也不似在等谁的电话。
  电话铃很少响,也不找人—人也不找我,公平交易。
  从前刚同配偶分手,也有男人醉醺醺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打电话来:一我们在黑天鹅,你来不来?”
  我还想给他一个落台的机会,正支吾,谁知他喝我:“不用找借口多噜嗦,你到底来不来?”
  我只得说:“不来。”
  他立刻摔了电话。
  你瞧,还怪我。
  这种电话,不听也罢,并不是酸葡萄。
  空的时候顶多同女友去吃杯茶,也不能常去,因没有太多的消息要交换,大部份的时间还得靠自己打发。
  幸亏我是电视迷,而本市的电视节目那么精彩,百看不厌。
  大概是要这样终老的,我老笑自己。
  但一则乐得清静,二则我还有时间,即使十年后再出动,也不过三十六岁。
  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不知有几许,现在的趋向是:什么,你末够三十五?那你不配做有味道的女人。
  而二十六真是尴尬年纪,不三不四,我决定坐在家中修炼一段时间,同时致力事业。
  每个成熟而标致的女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工作。
  我心一直牵记那盆铃兰。
  哪位男士那么好品味?
  会不会是同事们开我的玩笑。
  大抵不会、男同事不是结婚三十年,就是夜夜笙歌,怎么会有空同我开玩笑。
  女同事忙谈恋爱,忙打毛衣,自然亦无暇兼顾。
  这么说来,竟真有人想请我跳华尔滋?
 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个人是谁。
  一月一日就是这么胡里糊涂过去的。
  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去注意那盆铃兰。
  真神秘,一个钟都没有掉,看上去似假的一样,香气馥郁。
  电话铃响,茱迪的声音,“甄小姐,我不舒服,想去半天假,上午我已叫莉莉过来替我,她老板出去开会。”
  “好,”我说:“下午见。”
  张太太进来找我,我立刻说:“我已经找人在打笔记,下午可以交给你。”
  “你的茱迪呢。”她横一横眼睛。
  “病。”
  “你老让她病,宠坏她,你看我那彼莲,我可不给她病。”她有点自得,转身出去,扬起一阵风。
  我很服她。
  也许茱迪是真病,也许假病,有什么相干?广东人说的,吊颈也给人透透气,何必逼人太甚。
  也许我不及规格,也许做老板一定要有那个样子,让下属听见他名字都吓得膝头撞膝头。
  下午茱迪回来。小姑娘是真的病了,一直吸鼻子,面色苍白。
  她一手扯看外套,另一手把信件递进来。
  今晨我没有出去取信。
  同样一只小小白信封落入我眼中。
  我忙不迭拆开来看。
  里面亦没有上下款,只写着“我正在想法子提起勇气约会你。”
  全句十余个字,没有错字没有别子,文法亦不错。
  别以为写中文容易,写得通还真不简单。
  仍是紫墨水。
  我想说:如果你约我,我一口答应。
  但一整天都没有私人电话。
  都是公事公事公事。
  他当然已经忘记我,不在话下。新年新作风,老实说,我也想忘记他。
  最好有新的发展。
  茱迪在吃药,看上去很辛苦。
  “要不要放多一日?”我问。
  她说,“听说张太对我不满意?我有医生写的信。”
  “别理她。”
  茱迪笑笑。
  “着凉?”
  “我们在沙滩上散步至天明。”
  哗,真有精力。
  原来无论做什么,先决条件便是健康,连浪漫都要精力。
  “这么冷。”我说。
  “我不觉得,”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陶醉的说:“有什么冷?我的手一直被他握着,我并不觉得冷。”
  “你们会结婚吗?”
  “结婚?”她膛目结舌,仿佛不是与我在说同一语言。
  “怎么,不打算结婚?”
  “我们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。”